父亲的手掌里，攥着一把剪刀。那剪刀乌沉沉的，却锋利得紧。他往瓜田里一钻，那剪刀便在他腰间轻轻晃荡，不时地碰在扣子上，发出“咔哒”脆响，倒像是夏日午后慵懒的梦呓。父亲蹲下身去，手指在瓜皮上轻叩，侧耳倾听那沉闷的回响，如同叩问大地深处蕴藏的甘甜秘密。他握着剪刀，贴着瓜蒂“咔嚓”一剪，沉甸甸的瓜便离开了藤蔓，稳稳落进他宽厚的怀里。

夏日的傍晚，当暑气蒸腾得人无处躲藏时，父亲便把西瓜浸在沁凉的井水里。那井水是大地深处的呼吸，浸透了瓜身，便也浸透了瓜瓤。待到切开时，红得耀眼的瓤肉仿佛凝结了夕阳熔金的光彩，清甜的汁液迫不及待地溢出来。我们埋头在瓜瓤里吮吸咀嚼，那凉意与甘甜，霎时驱散了所有燥热烦闷。父亲坐在一旁，默默看着我们，汗水沿着他黝黑的面颊蜿蜒而下，滴落在脚下的泥土中——仿佛他生命的汁液，就这样无声地渗入了大地，滋养着我们无忧的童年。

后来翻阅方志，才知平湖这片土地，竟与西瓜结缘如此深远。泛黄的纸页间，记载着光绪年间平湖西瓜已有“瓤红如血，汁甜如蜜”的美誉，远销沪杭，名噪一时。还有记载说，民国初年，平湖瓜农携着自家地里滚圆硕大的瓜果，去参加赛会，竟拔得头筹。那些瓜农，想必也曾如我父亲一般，在烈日下俯身于田垄之间，指尖叩响瓜皮，倾听大地的回应，用一把剪刀，耐心剪下土地最深沉的馈赠。纸页上墨迹勾勒出的模糊身影，渐渐与我父亲佝偻在瓜田里的轮廓重叠在一起——他们俯下身去，以汗滴叩问土地，土地便捧出琼浆作答。

父亲的剪刀早已蒙尘，静静地躺在老屋的抽屉深处。父亲也已经老了。每逢溽暑，我依旧循着旧习买瓜，然而瓜瓤虽甜，却再也尝不出当年那份沁透灵魂的滋味。如今只记得那瓜瓤红得炽烈，而父亲脸上滚落的汗珠，也仿佛带着土地般沉甸的赤色，深深渗入了生养他的泥土。

前年回乡，在屋子前方杂草丛生的地里竟发现一株野生的西瓜藤悄然蔓生，藤上结着一个拳头大的小瓜。我蹲下身，指尖轻叩瓜皮，耳畔仿佛又响起剪刀清脆的“咔嚓”声。那声音如同父辈生命深处的回响——原来父亲那把沉默的剪刀，剪下的岂止是瓜蒂？它剪开了岁月蒙尘的帷幔，让我窥见时光深处永不褪色的甘甜。